启：新的新海诚

我很喜欢那些唯有各种物件和琐事构成的场景：樱花、黑板、列车，下雨的城市和公园、木亭子、长椅，繁华都市中的小公寓、课本上的涂鸦、乡下的自动贩卖机，位于地下室的公司、橱窗上自己种的葱、倒进炒菜锅的薯片……

我喜欢的还有那些单独拎出来看似无意义的话：

“启程的旅店 报纸的角落”

“万花筒中映照着 八月的某个清晨”

“带上经验与知识 还有已经发霉的勇气”

“平日里不曾交谈过的人 今天放学后对她说了‘明天见’”

“患上热伤风的我心烦意乱 心中期望夏天能够早日离开”

很难说是我本来就喜欢，还是新海诚影响了我。这些意象的堆叠总能让一个画面、一个场景，抑或是一个故事能让读者和观众久久玩味。这种感觉就像是读了马致远的《秋思》。

我也很喜欢青春爱情故事。

我带着去寻找这些东西的心情走进影院，但是熟悉的味道却不见踪影。

在《天气之子》中描写了近乎疯狂的少年少女的爱情故事后，新海诚看似是满足了自己在于爱情故事上的创作欲，或许也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在思考什么是只有他可以创作出来的作品，他在履行自己思考出的创作责任。

嗯……好吧，看起来在《铃芽之旅》上，新海诚的确大刀阔斧般地做出了尝试和改变。我走出影院的第一感觉，就是新海诚变了。

新海诚导演这个名字，以及《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宣发时“三年之约”之类的广告词(当然还有继《你的名字》后引进的一大批日本动画电影宣发各种碰瓷《你的名字》导致一大堆“n年之约”的广告词)难免让相当一部分影评陷入“爱情线好不好看”的争吵漩涡。

既然我自诩“一般动画观众”和恋爱脑，我还是想跳出泥潭，俯瞰一下，谈谈我的想法。而且既然新海诚自己也在求变，不妨就放下观影前的期待和固有印象，聊聊这部电影本身，以及看看通过《铃芽之旅》反映出的新的新海诚。

旅途的不自然

我认为《铃芽之旅》的旅途过程是不自然的。

故事主线作为类似公路片的类型，剧情是相当单元化的。虽然这么概括剧情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是一路上“旅行+关门”的情节是一目了然的。单元剧有单元剧的好处，这样的设计可以不用过多考虑前后剧情和角色的关联，也能讲出故事来。

但是，《铃芽之旅》是一部2小时的电影，而不是一集20多分钟的日常番，它需要强烈的线性叙事才能保证故事的连续性、整体性和最根本的故事性。

《铃芽之旅》做到了吗？我的评价是做了，但完全没做好。

要让故事能紧密的发展下去就需要驱动力，铃芽的旅途就需要目标。然而电影中给的驱动力在我看来并不是那么强有力的。最表面的驱动力就是铃芽和草太一起去追猫，然后关门，阻止地震的发生，这也就是剧中单元化故事讲述的内容。然而电影中的男女主感情线的粗糙的处理，让这段男女主一起，嗯……女主和椅子一起的旅途显得尴尬和不自然。不同于《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中的男女主双方都有深入介入对方的生活，《铃芽之旅》中男女主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让人摸不到头脑。

铃芽开启这段旅途的原因并不能单单归因于“想要阻止地震灾难发生”这种所谓大义。电影开始部分便有明显的镜头，以表现铃芽对于草太的关注，无论是似乎喜欢上了草太的外貌而导致铃芽脸红，还是铃芽“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这句台词。这种关注也是他们一起旅行的原因之一，当然到最后也是将这段感情收尾，用“因为遇见了铃芽所以想要继续活着”这种王道台词。

然而电影中这条爱情线是突兀和不自然的，并且旅途的驱动力又得依靠这条突兀和不自然的爱情线作为部分支撑，这就让旅途的目的变得很奇怪，我甚至觉得男女主这段感情堪称是整个故事中的异物，因此作为观众，我始终都带着异样感跟着铃芽的旅途。

只要刨除了这条妨碍理解剧情和推进剧情进展的恋爱线，电影就会变得更好看吗？我想并不会好到哪去。即便没有了恋爱线，剧中那两只猫的出现依然让我有些疑惑。可以看出来铃芽与大臣这一对关系，和姨妈与铃芽的关系有着相互影射的关系，这也是大臣作为剧中重要角色不可被替代的重要叙事作用。而在铃芽旅途中解决蚓灾时，几次给到大臣露处邪恶的笑的镜头；以及男女主一直奔波为了解决蚓灾避免灾难，而大臣在这个过程中充当着阻碍着的身份，这又把大臣放到了男女主的旅途的目的与拯救灾难这种大义的对立面上。我想这很难不让观众产生“大臣的目的是什么”的疑问。从早早的电影开头大臣将草太变成椅子和要石开始，我就抱着这个疑问，直到电影结束，我都没能找到明显的合理的答案。

或许可以说是大臣单纯的任性和调皮，也可以说是大臣想要得到铃芽的关爱，或许还可以说是大臣作为神明在一步步引导铃芽完成这段旅途，最后给予常世里小时候的铃芽希望，以及帮助铃芽从12年前的大地震的阴影中真正的走出来。这些解释我都可以给出来，我也都可以相信，我也无意争论这种作品中的严格逻辑，这有些不解风情，只要作者，或者作为观众的我自己能够自圆其说就足够了。

但是，一但在观影时陷入了这个剧情和逻辑泥潭，整个观影体验就会大打折扣了，像是总有块石头在硌着。

一次性角色

在我看来，《铃芽之旅》中配角的塑造算得上角色鲜明。能够口无遮拦地在家人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大谈自己恋情的千菓，带着两个孩子却还要去酒馆上夜班的辣妈瑠美。这两位铃芽在旅途中遇到的人，单独拿出来看都是十分生动鲜活的角色。但是放在全剧中来看，似乎显得相当单薄了。

影视作品中的配角不是随便加入的。提供信息，推进剧情，配角或多或少都得承担点作用。千菓和瑠美的形象，放在铃芽的整个旅途中来看，站在整部作品的剧情视角和创作意图视角来看，给我一种强烈的“先考虑需求，再安排角色”的感受。配角们在剧中的确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是功能意图过于强烈，明明是鲜活的角色，却也给人一种电影中配角是工具人的感受。

为了完成几个单元剧，所以设计铃芽在旅途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然后铃芽就在爱媛遇到骑着车，带着爱媛特产蜜柑的千菓，在神户遇见大妈瑠美。千菓热情大方，能和家人一起热闹的打成一片；瑠美一人抚育两个孩子，即便家庭不完整但却也不乏欢声笑语。铃芽在旅途中遇见了这两个家庭，相遇后的一两天里都有很好的融进了这两种不同的家庭，也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这是与由姨妈单独抚养大的铃芽，以及只有两人的家庭形成对比的。

然后各自的单元剧结束，配角的戏份也就结束了。

不同于新海诚的前两部电影，《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中的配角与主角都有得当的牵连互动，并且一些配角在剧中也起了很好的隐藏寓意、影射现实的作用，同时也为剧情提供推力或阻力，影响着故事发展。

然而《铃芽之旅》中是不需要配角来担任过多充当推力和阻力的角色的，公路片本身就有着自己的推动力，铃芽旅途故事的进展并没有受到千菓或瑠美的左右。千菓和瑠美，不像《你的名字》里宫水三叶父亲，他阻碍了三叶他们制定的欺骗全镇去避难的宏伟计划；不像《天气之子》里须贺大叔最后出现来“劝降”帆高，《铃芽之旅》的配角的在剧情上作用单一，目的性过于强烈。配角们在电影之外赋予了或多或少“因为是日本才能诞生的故事”的创作意义，而单独作为故事中出现的角色讨论的话，就不免显得有些不妥当了。

正如电影的名字《铃芽之旅》一样，整部电影看下来，从影片开头铃芽在常世里寻找着什么，到最后圆上了时空循环的大饼，从头到尾都特别强调铃芽自己的经历。草太这个男主角色由于恋爱线突兀且不自然，在全剧中也没能立得起来，似乎也成为了服务女主这段自我成长与和解经历的工具。当故事过于把铃芽的故事作为核心，其他的配角也就失色了。

我倒是觉得芹泽朋也这个“伪富哥”角色令我印象深刻。芹泽是陪着铃芽走了最后一段旅程的配角，铃芽与姨妈的和解这段有着较强情感冲击力的剧情也发生在这段旅途中。他的二手豪车增添了不少笑料，让我得以很好地记住他。

不够巧妙、自然的配角安排，让《铃芽之旅》的故事显得残缺。

独特的感情戏

咱说好了不多聊恋爱线，因为它有些令人失望，但是《铃芽之旅》中依然有值得说道的感情戏份。铃芽和姨妈的和解过程深入我心。

铃芽开始旅途后，电影中就在不断塑造姨妈对于铃芽强管控的形象。姨妈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再后来通过消费记录查看铃芽的所在地。而铃芽方面，在姨妈的一遍遍催促和唠叨下，也发出“姨妈最好的岁月是不是都被我耽误了呢”的疑问。

到这里都是点到为止。我以为铃芽和姨妈的这些对话不过是点出这一个小小的寓意，意在表达父母与孩子之间诸如此类相似的家庭问题。就像《天气之子》里有些内容那样，浅尝辄止。我没想到新海诚把这条线走到底，会尖锐地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铃芽对大臣说“你要来当我家的孩子吗？”与姨妈对铃芽说“你以后就当我家的孩子吧”遥相呼应，在雨天的停车棚下感情爆发前，电影中就已经暗示了这条线的重要性了。

当然，最令我震撼的，还是姨妈骑着自行车带着铃芽时她所说的那句话：

之前那段话也是我的心里话，但并不是我心里的全部想法。

也许是受成长经历影响，这句话的确触动到我心深处了。我想大多数的家庭关系不过都是隔着这层窗户纸在真正的“过家家”。只要一起生活时间在持续，人与人之间总归是产生并隔着一层膜。即便和谐幸福，即便争执吵架，这层膜好像真的很少被捅破。

只要隔着这层膜，“我爱你”也好，“我想永远陪着你”也好，这些看似情至深处的话，永远是灰蒙蒙的。

到底多久没和父母好好交流了呢？不，是多久没和父母好好吵架一次了呢？很久很久了。我们总是笑呵呵地面对对方，即便偶尔吵架了，也指望着时间会治愈这个伤口。我们总会期待着和好的契机，是一个小礼物，是一顿饭，是一次一起散步，物质的也好，精神的也好。与如父母一般的至亲之人吵架后重归于好的契机好像从来不是深入肺腑的沟通，而是一些形象化、符号化、抽象化的事物，并且依赖与相互情感的根深蒂固。

我并不认为依赖深厚的亲情、爱情基础就能几乎无条件的重归于好，时间也并不能真正讲感情修复成原本面貌。每一次“无缘由”的和好，无非是徒添依赖、怠惰与对于感情的消极，膜并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厚。当其中一方以某种方式立场，被迫而捅破的这层膜，才是痛彻心扉的。

新海诚则是借姨妈之口，亲自捅破了这层膜。话语间态度之朴实、坦诚，极为打动人心。姨妈并没有回避由人性中自私的、恶的部分产生的埋怨憎恶之情，而是坦然地接受这份感情，坦诚地讲述出自己的感情。理智和感性并驱的、充满人文色彩的、母性的情感也从这句话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更加为这段感情戏增彩的是，坦诚的话是由姨妈这一监护人的身份主动讲出的，这是姨妈与自己心中一直以来隐藏的恶意和解，也让铃芽解开了存在于心中的心结。而且这对“母女”之间的利益与冲突并不脱离现实，在我看来是合理且真实的。

关注于青春、爱情题材的作品总是喜欢让父母退场，很少能在动画作品中看到真正的亲人之间的真实的情感探讨。新海诚一直以来的作品也没怎么涉及过这种情节，这份新意也让我尤其钟爱这条感情线。

至观众，至我自己

坦诚地说，我是带着期待来观看《铃芽之旅》这部电影的。在电影上映前，我没接触任何预告、评价、访谈，连 RADWIMPS 为这部电影写的歌曲都未曾听过。这份期待，包含了我对新海诚三个字的期待，也包含了种信任，包含着对新海诚一直以来作品风格的信任。很明显，新海诚这部新作阻止了我对他“标签化”的过程。

我走出电影院后，开始回忆和总结《铃芽之旅》。如果在电影院里，专注于接收电影内容，看到了灾难，看到了新海诚式风俗神话，看到了足控画面，还能暂时把我麻痹，让我一眼能知道这是新海诚的作品，只要离开荧幕后，回想和与前作对比一下，很自然和简单的就能意识到这部影片的不同之处，意识到这其实算得上“尝试之作”。

我很佩服新海诚能在创作《你的名字》这种流畅的剧本后，在电影商业化大成功后，依然作为一个创作者固执地创作一些很有“新海诚味”的电影。比如说《天气之子》最后一部分剧情，大家都在劝帆高别在意下雨，世界这个样子不是你造成的，你快去寻找你的爱情吧。我在影院以为这就是电影的结尾，流畅又自然。然而新海诚还是在最后让帆高说出了这段话：

不是的，肯定不是那样。我在那时候，我们在那时候，确实改变了世界！是我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她，选择了这样的世界，选择了要活在这里！

就这样，传得最热的一句话影评彻底赢了，我根本没办法帮剧情辩解。

一个男高中生为了拯救心爱的女生毁掉了这个世界。

说的太对了。如果剧情停在了“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我好似还能挣扎着说两句，但是新海诚还是在最后安排了最后的那段话，将剧情赶入一条死胡同，用了仅仅两三分钟。

当年我可能还苦恼我喜欢的作品怎么能被这么草率地总结而且我还无从还嘴，后来慢慢多体会体会便看开了，我意识到这就是新海诚。

我早该知道的，这就是新海诚。“新海诚味”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是那个让列车突然驶过铁道路口的新海诚，是让双方在雨中紧抱在一起的新海诚，是在楼梯坡道上回头问出“你的名字是?”的新海诚，是肯定世界的改变是因为男生救了心爱的女生的新海诚。如此看来，即便是那种经典的、关于恋爱的“新海诚味”，也是不同的。他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创作者，不是停滞不前的创作者，不是不求变的创作者。

这一次，新的新海诚，是一个逆着商业化、娱乐化，他抽离了以往作品中饱含的日常情节，去尝试新的叙事方式，去探索作为一个动画、脚本创作者的创作责任和创作能力的新海诚。他在《铃芽之旅》中探索了什么？我不想在此处多做赘述了。相关的文章、采访、视频、影评都足够多。

而作为一个期待三年又三年新海诚作品的一般动画观众，也是一个被《铃芽之旅》打破了原有期待的观众，我想的是什么呢？我不愿意把电影之外的高尚意义和这部电影本身有过多的联系，所以我并不对《铃芽之旅》有着什么高度评价。回归到《铃芽之旅》电影本身，我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觉得《铃芽之旅》是一部好看的、优秀的动画电影。虽然它有触动我的地方，但是仅凭这种共鸣和荧幕外的诸多创作意义掩盖不了故事叙事上的巨大遗憾和缺陷。我只能希望新海诚导演在追寻和发现新的自己的时候，也能够妥当地考虑一下故事作为动画电影呈现出来的效果。

新海诚用一部部商业成绩称得上优秀的电影，让他获得了今天的名声，以及创作自由。即便《铃芽之旅》在我眼中是相对“不合格”的作品，但是我想也没必要如此严苛地对新海诚。与其继续自顾自地失望，继续数落着这部电影怎么怎么不好，不如期待新海诚的这份创作自由和探索欲能为将来的作品带来什么改变。

好吧，这么一来三年之后，我可能依然看不到怅惘如《秒速五厘米》，苦涩如《言叶之庭》，痛快如《你的名字》，疯狂如《天气之子》的爱情故事了。可能也再也见不到那种文艺和青涩的文字与画面了。但是这又如何？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我愿意去相信这个变化的、新的新海诚。我欣赏他对于创作者的理解，期待他的改变。

过去的我一直期待着看完新海诚的故事后心中和胃里的翻江倒海的感受，而现在，我已经开始等待新海诚的下一场不同以往的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