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记忆中的一席之地
离开记忆中的一席之地

某一天清晨的朝阳不会对我说,在西历二零二四年的某个傍晚,我的相机镜头曾将昨天的它的光线捕捉。


八月,时光机

1

这次的行程并不顺利。尽管仓促的旅行只有一天时间,而我还是拿出来一个上午,去寻找曾经属于我的时光。

从西边到东边,从市中心到偏远的郊区。早上七点钟的车站里通勤的人们攒动着,搭乘的地铁从地下行驶到地上的高架轨道。在距离列车终点站两站路的地方,我下了车。眼前尽是老旧又陌生的景象。从前这里的楼房外墙都贴着白色的长条形的砖块吗?窗户是类似蓝色钴玻璃的颜色吗?曾经觉得高大的楼房实际是这么矮小的吗?这里看起来和这个代表着繁华的都市的名字一点也不般配。

如果每一分每一秒的分量是相同的话,那么这座城市带给我的时光便仅仅是过隙的白驹。我与这座城市已经阔别许久,即便是看到了应该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景象,也丝毫没有回忆向我涌来的感觉。

我坐在公交站台下的长椅上,身后不远处是我曾经居住的地方。老旧的小区竟也配上了门禁系统,让我这个外人望而却步。

当我目视着小区门牌,记忆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我将IM切换成小时候使用的账号,找到她的联系方式,试着询问她是否还住在这时,每一次按下键盘时的指尖,仿佛都触碰着名为陌生之物。

“已经长成大人了呀,你。”

令人怀念的话语,搭配着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种话,只有对曾经认识的,至少也需要有着一面之缘的人,才能说得出口。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看到的是张陌生的面孔。

这并不是什么感人的重逢。视线掠过脸庞,打量了下穿着,以及头上那枚显眼的红色发饰,和她预先告诉我的打扮一样。红色是难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所以格外显眼。无论春天如何争奇斗艳,那些五彩缤纷的日子早已被金色的太阳照晒地蒸腾而上,不见踪影。路边苍翠的树会记得春天时她身上曾开出过粉红色的花吗?

通过穿着打扮来分辨人,像是对暗号一样。我和她,彼此的时间交轨于透过树叶缝隙的夏日烈阳之下。

或许我无须对一个认识,甚至熟识的人如此谨小慎微。不过说实话,“认识”二字在此时意味着的,也仅是记得这三个字名字的主人,曾在我人生中出现罢了。无论是小时候玩得多么要好的伙伴,面容、声音都会被时间侵蚀、风化。即使那些记忆能保持得光彩如初,若非日思夜想,相逢时又怎会热泪盈眶?

而她自顾自得熟络起来,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为什么这么说?”我模糊地问。

问题与答案会成对出现,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一时得不到答案,至少也会有个“答案”被提问者期待着,来维持着问答世界中的动态平衡。

“因为好像就该这么说,不是吗?”

当然,有时问题和答案也会像这一对令人摸不到头脑的问答一样。问题和答案彼此独立存在着,相遇后却湮灭了,只是不知道湮灭产生的能量由哪一方承受。


2

穿过两旁种满棕榈的行道,跟随着她,步入了这片私密领域,就像是解锁了新的关卡一样。小时候的行动范围有限,这不大不小的小区地界,或许就能包含那段时期我生活的全部了。

我看着小区入口旁边的大泳池,傻乎乎地笑着,时而长叹。想起来小时候还在这游过泳。玩水当然很快乐,但被父亲抱到深水区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应该说“据说也被吓得不轻”才更准确,因为这件事是从家人口中听说的。

“为什么想起来到这边看看?你明明没在这住多久,这里离市区也远。顺道路过?想来见我?这种理由我可不承认哦。”她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在我前方,好像笃定了我会跟着她往前走。

“没。”我当然是特地从行程中抽出时间过来的,但是具体来这是为了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回忆什么,或许又是为了抱怨什么。但在这陌生无辜的土地上,没什么好回忆,它也不应承受抱怨。又或许是为了重新期待着什么?思索许久,也没能找出其它说得出口的理由。对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倒是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的请求。”

她没有回答。沉默的空气将自言自语归还给我。如涌浪袭来的蝉声吞噬着除了阳光之外的一切,张扬地强调着它们的存在,看来我和她并不是夏日神明撰写的剧本中的主角。空气被蝉声挤得水泄不通。周围变得静悄悄。

还好她的红色发饰足以宣誓主权。我的身体只要跟紧她,看着她的发饰,视线流过发梢,就能免于迷路,而后让大脑去认真地趟浑水,企图从浑水中捞出些往事。

再往小区里走,便路过了滑梯、秋千这些儿童游乐设施。这旁边就是我曾经居住的那栋楼,或许正因如此,这周围的记忆格外清晰。在这里,终于残存了些我深信不疑的过去,让我有勇气开口说些什么。

回想内容,组织语言,表达清楚——只要遵循步骤,陈年往事或许也能像数学题一般解开,给出令人信服的结果。所以首先,需要以“证明”二字起手:

“咱俩小时候在这一起玩过。”

“当然。小区里供小孩子玩的地方就只有这里。要不就还能去物业处的健身房玩,想起一群小孩子把跑步机当成快速滑梯玩,就觉得好笑。”

“当时在这里玩奥特曼版本的过家家游戏。我们都抢着要扮演奥特曼,只有你想扮演有只长着剪刀手的怪兽。”我笑着调侃她。

“我可不记得有这回事。我想,我才没那么有奉献精神。不过有一件能确认的事,就是你以前在这摔破了额头,还流了好多血。”

听到这番话,我不由得撩拨起刘海,摸了摸那处像是小小刀口一般的伤疤。我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我“以头抢地”的原因,但是这块伤疤足以强势地证实发生在某个傍晚的历史。

Q.E.D.——证毕。

搞什么嘛,她明明就有扮演怪兽。虽然没有证物,我应该要更自信地坚持才对。倒是她怎么还揭我伤疤!


3

走过游乐设施区,便是她住的那单元。她走向单元门口,一言未发,而我心中已经开始酝酿如何礼貌地拒绝去她家做客的邀请。

虽然时间还有些剩余,虽然我和她在许多年前“认识”,但是邀请现在的我上楼做客的话,和邀请四分之三个陌生人去自己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或许,五分之四这个比例更合适描述。

更何况,万一她父母在家,就更尴尬了。请刨去那些青春喜剧的想法!无论她的父母记不记得我这个人,都会变成尴尬的情况。如果不记得我,那我童年的这些回忆距化为泡影好像又更进一步——毕竟能成为我在这个城市的记忆真实性的证物和证人,就没有几个;如果记得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这种话感觉会从她父母口中脱口而出。为什么?因为好像就该这么说,不是吗?

问题和答案湮灭的能量终究砸在了我身上。

然而脑内的风暴还没等来自己的命名,就以普通的热带气旋的样貌死去了。我准备了详尽的答案,却没等到与之配合的问题。考试中准备了小抄,却带错成了其他科目。

“需要告诉你我家单元锁的密码吗?小时候明明告诉过你很多次,你从来记不住。”她回过头来问我。

“不必了,现在的我更没理由去记住这个密码。小时候不记得密码,为了去你家玩,所以……”

模糊的记忆中并没有她告诉我单元密码的场景。不过为了去她家玩,守在她家单元门口等别人进出时溜进去的记忆倒是有了画面。或许等待的时候无聊、尴尬又痛苦,才使这种回忆格外清晰。

闲聊内容根据参与者主体归类,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种是各方共同经历的事,可以带来共同的话题;第二种是某一方经历的事,可以让另一方发表看法;三是双方都未经历过的,属于他人的事,在闲聊中各抒己见,也不失乐趣。

好吧,虽然这件事符合第二种情况,但是我并不好奇她对这件略显羞耻的往事的评价。

所以我最终没把这段羞耻的回忆说出口。

“为了来我家玩?怎么了?”

“没什么,我记得我还在你家吃过晚饭,饭很好吃,嗯。啊对了,时间比较紧,我想我应该准备走了。”

“那我送你到地铁站。还有,真的不上来坐坐吗?”

上天不会辜负有准备的人。我不是普通的热带气旋,我是台风。


4

小区大门外原本是个面积不小的广场。小时候经历过一次地震,居民都跑到门口的广场避难。不过这个广场已经不在了。机动车主干道被拓宽,原本的广场变成了马路。重新修整的人行道区域,一间间店铺鳞次栉比,居民生活倒是方便不少。

我在给我的记忆添油加醋。地震和广场确有其事,至于之前的路两旁开没开满店铺,我没有印象。

地铁站离小区不远。出了小区大门,沿着道路直走便是。

“从前小区门口有大爷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是两大铁桶:一个桶里面装的是豆花,另一个桶装的是龟苓膏。小时候家里人只给我买豆花吃,那时我就很想吃另一桶‘黑色的东西’。”我自顾自地说着,“以前小区门口广场挺大的吧。我还在这里学轮滑,真有意思。”

或许是要告别了,我说话有些急促。明明不需要看着这片地方也能回忆,但是只有在这里的时候才想把这些都讲出来——即便现在这里的模样已变得面目全非,土地被压在了沥青和混凝土之下;即便曾经的模样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还有……小区门口早点铺做的肠粉很好吃。”

过度表达之后,则是虚无和后悔。人类总是会忘记一个真理:并没有那么多人在乎自己的经历,更遑论她于我来说的熟识度当量是陌生人。

“抱歉。我乱七八糟说太多了,净是些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事。”

“没事。我当然感谢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我,但你的回忆不应该让我来添砖加瓦,更不需要我来证明。所以即使是客套话我也不想说。我们重叠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们既无法谈论未知的明天,也无法回忆那些缥缈若虚的过往。”

她振振有词地诉说着,“况且,想要从不值一提的往事的回响中得到些什么,本来就是好笑的事情。如果还想往他人的回响中加入自己的声音,何尝不是狂妄自大?”

我知道的。声波传播时会衰减,经过反弹后产生的混响会影响其原本的音色。我也不是仅为了寻找这些堪称虚无的过往来到这的,除非我把在此地的短暂回忆美化成了不属于它的模样,而仅凭片刻时间积累的怀念是无法做到的,这里面一定有别的情感。怀念、抱怨、期待,我童年的这个章节因此变得不再纯粹。

终于快走到地铁站。想为方才自私的自言自语找补一些,我尝试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你一直在这个城市吗?还是说在外地上学?”

“嗯……有一半正确。”

“一半正确?”

她没有继续作答。也许这个线索又是可以“补全”我记忆的事情,所以她不愿再说。直到我穿过闸机,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明明已经说过了“再见”和“下次见”,我还是转身叫住了她。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模糊地问。

问题与答案会成对出现,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一时得不到答案,至少也会有个“答案”被提问者期待着,来维持着问答世界中的动态平衡。

她莞尔一笑,嘴唇一闭一合,声带却没有发出声音。“下次见”又成了对话的结尾。

什么嘛,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


夏的余温

时节俨然已经入秋,空气中除了弥漫着我面前的麦茶的香气,还剩下些气若游丝的夏天的余温。

“所以你暑假出去旅游是为了见双胞胎姊妹花?!”

“你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好不好?你这完全就在曲解事实,我离开后才想起来她有个大她两岁的姐姐来着,正好能对的上她最后那句话。而且你从小就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都吵到我家邻居上门投诉。”我必须要纠正我眼前这个人脑袋中的错误想法。

“一惊一乍?邻居上门投诉?哪门子的事,你不要污人家清白!要上门投诉的也是你将撕碎的纸片从楼顶扔到人家邻居院子里当做下雪了玩,这件事你不会忘了吧?还有那次你在广场上……”

她咕叽咕叽说个不停。这是比枪林弹雨都更恐怖的回击。好吧,我说不过她。

她不记得自己被邻居上门投诉过,就像那位熟悉的陌生人不认为自己扮演过怪兽一样。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自己的形状。至于哪种过去是真实的、正确的?这压根就不重要。我的记忆构成了我,她的记忆构成了她。

然而那些虚无缥缈的往事,并不能构成今生今世的证据。拼凑的断音亦不能拼凑完整的一个人。即便有些事忘记,即便有些事仍然记得,即便有些共同经历的往事的回声,在不同人的忆质中传播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太阳会照常升起,山就在那里,与我相熟的人就坐在我对面。

如果忘记了一些事,恰恰说明我不是由它们构成的。再谈起它们时,弥漫在山间的缭绕雾气被风吹散,而又随着时间是蒸腾而上的,是太阳的芳香。

她仍在滔滔不觉讲个不停,我时不时加以回应。透过从麦茶杯子里飘出来的缕缕热气,托着脸颊,望向窗外。

时间好像重新回到了夏季,回到了杯中热茶的蒸汽更不显眼的日子里,回到了房间外的路面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日子里。

远处的柏油路上摇晃着的蜃景,是童年幻梦折射出的氤氲。


后记

嗨多磨!这里是在写游记的桜庭夜。

哼哼,没想到自称小县城人的桜庭夜竟然曾在大大大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呢。

后来由于一些不可抗力放弃了那里的生活,重新做回了小县城人。所以时不时会遐想,如果留在那里,我的人生会怎样呢?

这种问题根本就找不到答案吧!非要说的话,说不定是一个没有杂话铺子存在的桜庭夜的人生呢。

欸诶诶欸欸欸——好可怕!

说起来,最后一段内容是回调了三年前写的一篇名为《36℃与冰》的小说。为了写这篇“游记”的最后一段,我又把那篇小说读了一遍。我竟然会写出那种内容?真是不可思议!

所以说,虽然真实和虚假相互遮掩着,但这种充满胡编乱造的内容,也能够被称作为游记吗?难道说游记不应该追求纪实吗?

要你管!

评论

  1. 1 周前
    2024-10-10 13:19:48

    写的真好。

    • 店长
      1 周前
      2024-10-10 19:11:24

      谢谢٩(ˊᗜˋ*)و

  2. 2 周前
    2024-10-06 16:41:26

    想起《败犬女主》中柠檬和光希夜里翻墙入校的那段对白。换作是我定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吧。
    入秋了呢。

    • 店长
      2 周前
      2024-10-07 13:09:48

      但是我没有像他们那样非法入侵,嗯,确信。

  3. FSpark
    3 周前
    2024-9-29 21:53:57

    还是那么有味道..虚实遮掩的味道才使人遐想呀,换作是我肯定是没勇气再去联系「她」了(
    最近都挺巧的,每次突然想起点进来都有新文章在个位数访问却都没留下足迹,这次不能例外了
    国庆不能鸽了…决定了,也像这样写写自己的故事吧

    • 店长
      3 周前
      2024-9-29 23:52:27

      最近更新比较勤快,嘿嘿。
      「那么有味道」听起来好涩哦(不是)
      太久不写东西手会生疏的,虽然我写的东西胡言乱语也比较多就是了。
      期待 FSpark 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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